技术员 发表于 2018-4-5 08:16:18

物证有言

  由于接连破获了几个大案子,今年年初,我从洛明县被调到邻县黄凤县担任县公安局刑警队副队长。原来的队长刚被调往市局,新队长尚无合适的人选。
  
  这天,我正在查阅以往的案件卷宗,一个颜色发黄的档案盒突然引起了我的注意。上面的字迹显示这是一份1997年的案子。我取出卷宗,大致看了一眼,立刻感到浑身的血都在往头上涌。这个案子竟然至今还未破!当年这个案子在全市乃至全省都有重大影响,省厅都下来人协助调查。案件发生的那年,我刚从警校毕业,在洛明县的一个派出所里工作。
  
  看完卷宗后,我又找了当年参与办案的一位老刑警,向他详细了解了这个案件的案情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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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1997年5月12日一大早,黄凤县公安局接到村支书打来的电话,说黄鱼村有户人家发生了凶杀案。
  
  刑警队长王伟明立即带人来到现场。这是一个非常普通的院落,两棵葡萄树郁郁苍苍,已经遮盖了半个院子,几棵大梧桐树上有麻雀在跳来跳去。可就在这样一座看似祥和的院子里,发生了一件可怕的命案。在西侧的房间里躺着一具冰冷的尸体,周围溅满血迹。死者是名女青年,名叫黄文娟,今年25岁。她是被钝器击打头部致死的,死前受到过性侵犯。警察从门口找到了一块沾有血迹的砖头,怀疑这就是凶手使用的凶器。对现场的勘查结果并不理想,只从黄文娟大腿内侧提取到了疑似精斑的物质,而且量非常少。此外就是现场留下的那几枚模糊的脚印,经测量,鞋码为44码。
  
  村干部说,黄文娟长得很漂亮,是周围几个村子公认的美人。她从外地上学回来,就盖了个大棚专门种花草,然后卖到城里,生意还不错,加上她的父母在外地打工,常有补贴寄回来,因此家境还算殷实。
  
  凶杀案打破了小村的宁静,也给人们带来了极大的恐慌,各种传言满天飞。有人说黄文娟是被流窜犯给害的,有人说是被飞贼杀的,还有人说坏蛋要对村子里所有的女人进行报复。每天天还没黑,家家户户就都闭门关窗,甚至连大声说话都不敢,这无疑给警方带来了很大的压力。市、县两级公安局都派出精兵强将参与破案,并成立了以县公安局局长为组长,副局长和刑警队长为副组长的专案组。
  
  当天下午,从市公安局调来了两条警犬。这两条警犬从现场熟悉了环境之后,很快就有了反应,一路狂奔至村西头,最后径直进了闫铁飞的院子。警察踹开房门,发现房子里空无一人。警察立刻对房间进行了搜查,从床底下发现了一双带血的胶鞋,又从抽屉里发现了他写给黄文娟的情书,上面附着一首诗,大意是如果娶不到黄文娟的话,他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。看来闫铁飞有重大嫌疑。
  
  警察又带着警犬一路追踪,警犬却在村后面的一条小河旁边失去了嗅源。推测闫铁飞应该是涉水逃走的,专案组当即展开紧急讨论,决定立刻对闫铁飞进行追捕。一张大网随之撒开。
  
  第二天早晨,专案组就接到报警,说在汶水河边发现了一个落水的男子,跟闫铁飞非常相像。警察急忙赶到那里。这个男子浑身上下满是泥泞,目光呆滞,精神恍惚。正是闫铁飞。
  
  当天早上有个渔民来打鱼,发现河滩上躺了个人,他以为是被河水冲上来的尸体,因为这一带经常有落水者的尸体被冲刷上岸。过去一看,竟然还能动,渔民赶紧喊来几个人,合力把他抬到桥上去。这时,有人想起村干部传达的寻找杀人犯的通知,觉得这人有些面熟,于是赶紧给公安局打了电话。
  
  送到医院后,医生对闫铁飞进行了检查,确认没有大碍后便将他送去了公安局。闫铁飞精神恍惚,他只表示人不是自己杀的,其余的一句也不肯说。正在此时,胶鞋上的血迹化验结果出来了,经过对比,发现跟死者黄文娟的血型是一致的。警察将结果一公布,闫铁飞如遭雷劈,他绝望地笑了一声,终于承认是自己杀了黄文娟。
  
  为了庆祝案件侦办得如此顺利,大家都定好了庆祝宴席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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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宴席即将开始的时候,专案组突然来电话,说一切庆祝活动取消。这让大家非常惊讶,要知道在黄鱼村,男女老少都等着押闫铁飞来指认现场。村里也早已摆起了酒席。
  
  据说是省厅专家向市局施压才取消庆祝活动的,而向专家提出这个建议的是刑警队长王伟明。原来,在这之前,王伟明先找到了县公安局的局长,说闫铁飞不是凶手。局长很震惊,问他是不是昨晚发烧了。王伟明便详细讲出了自己的疑虑:尽管闫铁飞承认是自己杀害了黄文娟,连尸体的朝向和死时着装都描述得分毫不差,但当被问到他是如何作案的时候,闫铁飞却说是用硬木棒敲她的后脑勺。
  
  “可是在现场根本没有找到这根木棒。之前的勘查,已经确定被害人是被砖块打死的。”
  
  局长焦急地问:“那双带血迹的鞋怎么解释?现在已经确认,那双鞋就是闫铁飞的。”
  
  王伟明回答:“就算那双鞋是闫铁飞的,那也只能证明他到过现场,而不能证明他杀过人!也许真正的凶手是个具有反侦察能力的人,他在作案后将自己的足迹消除了。”
  
  王伟明的这种解释不光说服不了局长,连周围的同事都不相信。有口供,有血迹证明,这不明摆着人就是他杀的吗?至于凶器,也许是他一时紧张说错了。见大家都不支持,王伟明只好找市局的领导,市局领导一时也难以拿定主意。眼看宴席马上就要开始了,电视台都派来了记者。王伟明急了,就越级找到了省厅的专家,陈述了自己的观点。专家果断决策,庆祝会取消,对案件重新进行排查。
  
  这一下子王伟明成为了焦点,大家都对他指指点点,但他好像没有感觉到一样,只是继续办案。他加大了对闫铁飞的审讯力度,可闫铁飞还是那句话,人是他杀的。再问作案工具时,他就推说自己记错了,之后便陷入沉默。案件进入了死胡同,要是再找不到有用的证据,按照法律规定就要放人了。
  
  通过外围的摸排证实,案发前的半年时间里,黄文娟一直在跟闫铁飞谈恋爱,而且两人感情很不错。感情不错,为何还会将她杀死呢?难道黄文娟变心了吗?可是村民们都说没发现黄文娟跟别的男人有过来往。王伟明心急如焚,他一遍遍给闫铁飞做工作,最后闫铁飞终于又开口了,只不过没有回答王伟明的问题,而是问:“人死后,真的能够重逢吗?”王伟明耐心开导他:“这是迷信的说法。不过,要是一个人被冤死了,到哪里都不会安生的。”闫铁飞说:“我跟黄文娟讲好了,要活都活,要死都死。”王伟明说:“你死倒是很容易,可是真正的凶手却会逍遥法外,你怎么跟黄文娟交代呢?”
  
  这句话点到了闫铁飞的痛处,他把头埋在手臂里,一副十分痛苦的样子,过了好大会儿才重新抬起头来,讲述了自己到达现场的经过。
  
  5月12号一大早,闫铁飞兴冲冲地来找黄文娟,因为昨天晚上他们约好要去县城买衣服。平时黄文娟一直在大棚里忙,这次好不容易才挤出点时间。可让闫铁飞感到奇怪的是,这一大早的,她家的大门怎么是虚掩着的?他推门进到院子里,喊黄文娟的名字,没有人答应,房间的门也是虚掩的。走进房间一看,发现黄文娟倒在地上。他像疯了一样呼唤她,可黄文娟却再也不会醒来了。也许是受不了这样的刺激,闫铁飞就想去汶河结束自己的生命,可惜没有成功。


  “投河之前,你应该是去找过什么人吧?”王伟明目光灼灼地看着他。闫铁飞叹了口气,道:“我去找张大嘴,想先把他杀了,我再自杀。但是没有找到。”
  
  “张大嘴是谁?”王伟明紧追不舍。闫铁飞说他叫张文学,但当被问到谁是张文学时,闫铁飞却浑身打哆嗦,脸色蜡黄,像随时会瘫倒在地上一样。王伟明只好先让人把他带下去。此后的两天,他照旧一言不发。而在这两天里,警方却从闫铁飞的朋友处获得了他的不在场证明,原来案发当晚,闫铁飞跟朋友们打了一晚上的牌。拘押的时限已到,王伟明请示过上级后只好将他释放,但并没有放松对他的监视。
  
  与此同时,专案组加紧调查张文学。当向村民询问这个人时,大家都是摇头,说从来没有听说过。当时的户口登记制度还不是很完善,只查到了二十个张文学,但年龄都对不上。王伟明苦思冥想,忽然灵机一动,他想起黄文娟在外市上过技校,这个人会是她的同学吗?于是他驱车上百公里来到那所技校,经过班主任的回忆和查询,没有叫张文学的,倒是有个叫张伟学的。“张文学……张伟学。”王伟明默念着,难道是闫铁飞弄错了?他只好让校方提供了一份张伟学的家庭住址。
  
  记下这些信息后,王伟明带人来到张伟学家。这是一个非常偏远的小山村,家人说张伟学外出打工好几年了,一直没有回家。
  
 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,县里传来消息,说经过对闫铁飞的跟踪,发现他这几天一直往皇马石膏厂跑。负责跟踪的便衣警察询问门卫后得知,闫铁飞是去打听一个叫张文学的人,但是他们只有一个张伟学,并没有张文学,而且早就辞职了。
  
  王伟明立即赶到石膏厂,厂长告诉他,张伟学是5月5日辞职的。王伟明一算,正好是案发的前一周,于是问道:“那他去了哪里?”厂长摇头说不知道。
  
  厂长带他们来到了张伟学住过的宿舍。宿舍并没有别人居住,里面已经被收拾一空了,地面也很干净,可以说是一尘不染。但王伟明还是从门后面发现了一样东西,是一把旧木梳子。经过询问其他工人,证实这把梳子就是张伟学用过的。
  
  技术部门马上对上面的毛发和碎屑进行化验,结果跟精斑显示的血型一致。他的嫌疑无疑在增大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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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警方再一次找到了闫铁飞。面对张伟学已经出走的事实,他也很沮丧,就一五一十地说了事情的经过。原来,黄文娟在技校的时候跟张伟学谈过恋爱,毕业后,黄文娟觉得两个人各方面都不合适,就提出来分手,但张伟学不愿意,依然对她死缠烂打。
  
  其实,黄文娟提出跟张伟学分手,也有闫铁飞的原因。闫铁飞扎实能干,经常到黄文娟的大棚里去帮忙,久而久之两个人就产生了感情,而且关系发展迅速,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。但张伟学一直扬言此事没完,要对黄文娟进行报复。为了安抚心上人,闫铁飞向她发誓,今生今世一定会保护她,她死他也死。而且他曾出面把张伟学给揍了一顿。
  
  因此,黄文娟死后,闫铁飞第一反应就是张伟学干的。可万没想到,当他找到张伟学以前的住处时,他已不见踪迹。失魂落魄的闫铁飞殉情不成,反倒被当成嫌疑人抓了起来,直到警察将物证抛出,他突然意识到,只要自己承认了犯罪,那岂不是就能随黄文娟一起去了?正是他的这种心态,才使案件一波三折。假使没有王伟明的坚持,恐怕他已经成了替罪羊。
  
  被释放的闫铁飞之后便去了外地,从此渐渐淡出了警方的视线。而另一个嫌疑人张伟学呢,尽管对他的追捕一直在进行,但是没有任何结果。这个案子其实已经挂起来了,一批办案人员的职务晋升和工资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。
  
  大家都有意无意地把怨气撒到刑警队长王伟明身上,说要不是他多此一举放走闫铁飞,这个案子早就破了。甚至有人提出,这个案子就是闫铁飞和张伟学合伙做下的,他们一个在外放风,一个在里面行凶。闫铁飞这么快承认是自己作的案,为的就是保护真正的行凶者。死者的家属也一次次来公安局闹,并一口咬定闫铁飞就是凶手。尽管王伟明尽力用证据进行驳斥,但无济于事。半年后,他的刑警队长职务就被别人代替了。
  
  “没办法,当时技术条件有限,即使省厅也无法从那些检材中提取有效的DNA。”老刑警不无遗憾地说。
  
  我问他王伟明现在怎样了。老刑警看看远处,张了张嘴,又合上了,我就没有再问。临起身的时候,老刑警对我说:“他成植物人了。”我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。他补充道:“五年前在追捕一伙贩毒分子时,被击中了脑袋。”我无言以对,只是内心深感惋惜。
  
  “你该不是想重查这个案子吧?”老刑警问。还没等我回答,他摇摇头继续说:“别折腾了,局长都换几任了。这个案子缺乏过硬的证据。”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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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确实没有想过重查这个案子,这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,况且我也做不了主。
  
  我只知道闫铁飞现在过得挺好。闫铁飞是我的一个远房舅舅,当年他被抓,外婆家的人三番五次来到洛明县找我,让我去说说情。他们以为我是警察,动动嘴就能管用。我告诉他们,我只是一个小警察,要是犯了命案,部长说情也没有用。所幸没过多久,舅舅就被放出来了。他远走他乡,颠沛流离,最后落脚在广东。后来他开了一家玉器厂,现在资产已经过亿,今年过年的时候还回来过。要是他知道我调到这个县里的刑警队,相信心里一定是五味杂陈的。
  
  在刑警队的第一次会议上,我还是重提了这个案子,目的是让大家重视对证据的搜集和对现场勘查,不要轻易放过任何一个细节。
  
  会后,一个小警察找到我,说出了让我瞠目结舌的话:“队长,要是您今天不提这个案子,我差点就忘了。我还保存着一份5·12案件的物证呢,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用。”
  
  我看了他一眼,心想会是什么物证呢?我查阅卷宗的时候已经把所有的物证都看过了,照片、凶器,甚至张伟学的毛发……怕我不相信,小警察把我带到了检材保存室,小心翼翼地取出来一个箱子,上面写着“5·12案件精斑张伟学”字样。我心里一阵狂喜,让小警察打开。一点不假,果真是那份精斑。
  
  “你怎么保存的?”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问道。小警察告诉我:五年前的一天,局里要去抓捕几个毒贩。行动前,王伟明把小警察喊到物证室,郑重地告诉他这里面存有一份证据,其他部门都不拿它当回事,但这牵涉到一个大案,一定要妥善保存。那次行动过后,王伟明就再也不会说话了。小警察一直把王伟明的话牢记在心中,每年都要给检材更换几次干燥剂。
  
  我非常震惊,这份关键物证竟整整保存了16年!或许王伟明相信,随着刑事技术的发展,这份物证一定会有用得上的一天。从老刑警处得知,这份物证曾经拿到省厅去做过一次鉴定,但是效果不佳,没有提取到有价值的信息,之后似乎就被人遗忘了。
  
  我知道,现在该是让证据说话的时候了。因为两年前,公安部启用了一种全新的检测手段,以前不能提取到DNA的检材,现在已经能够提取了。
  
  向局领导汇报后,我让人带着检材立即坐飞机前往北京。经过了整整一个月的漫长等待,结果出来了!这份精斑上的DNA跟张伟学梳子上头屑的DNA是一致的。也就是说,凶手就是张伟学。更加让人欣喜的是,就在公安部的DNA数据库中,一个身在江苏、背负了三起伤害案件的累犯刘东梁和张伟学的DNA竟然完全吻合!16年了,张伟学终于还是插翅难逃。我亲自带队前往江苏,将潜逃了16年、化名刘东梁的张伟学抓获归案。5·12大案终于宣告侦破,几个当年参与破案的老刑警喜极而泣。
  
  我们举着放大后的张伟学的照片来到王伟明的床前,我们告诉他,因为他当初的坚持,杀人狂魔最终伏法了。然后,我们举手向他致敬。这时,奇迹般的一幕出现了,一滴泪珠竟顺着他的眼角滑落下来。那一定是他激动的泪水,一个刑警最大的幸福莫过于看着犯罪分子被绳之以法。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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